“你也知道這是民間女子的用度?本宮所飾之物除了母后平日所賜,但凡珠玉皆由御用司珍一手製作,哪裏看得上這些玩意?”‘武婧儀’說到這,突然怔住了,這時,狄姜只覺自己心頭的那枚血玉也是猛然一跳。
狄姜順着‘武婧儀’的目光向上看去,便見金器鋪子的二層閣樓上,站着如玉的一雙人兒。
“龍將軍好眼光,這副金步搖是宮裏出來的,配柳姑娘真是好看得緊吶!”金器鋪的佟掌櫃笑得臉上開出花兒來,而他對面的人卻並不買賬。
“不妥,這太富貴了些。”男子搖搖頭,將步搖拿下來放回托盤裏。
男子聲音沉穩,眉目剛毅,瞧上去英姿颯爽,霸氣十足。
狄姜感覺到懷裏的血玉撲通撲通的跳,心下了然:原來這便是新晉的貴子,龍茗龍將軍了,那麼女子就是龍茗的未婚夫人柳枝了?也不過是個尋常女子,哪來的傳言中的三頭六臂? 與模樣普通的柳枝不同,龍大將軍倒是一眼便能讓人覺出他的與衆不同,可謂是人中之龍,讓人見了一眼便無法忘懷。
佟掌櫃的頭頂纔不過到他的肩膀,而他身邊的柳枝便更顯嬌弱了。
只見柳枝身穿翠綠的衣裳,衣裳外披着一件雪白的狐皮大氅,一看就知造價不菲名貴不已,指不定還是龍將軍從哪個獵場上親手打來的。
“柳兒,這裏的金器都配不上你,我們去別家看看。”龍將軍話語中充滿了寵溺,與佟掌櫃對話時的態度截然不同。
柳枝更是柔弱嬌羞,她點了點頭,輕聲細語道:“奴婢但聽將軍吩咐。”
龍茗嘆了口氣,拍了拍她的腦袋:“我說過多少次了,以後你就是我明媒正娶的唯一的夫人,怎的這麼久了還是以奴婢自稱?怎的還是隻會聽旁人吩咐?”
“你是旁人嗎?”柳枝面含微笑,又道了句:“你是柳枝的夫,柳枝聽你的也是應當的。”
龍茗大笑了兩聲,執了柳枝的手向下走來。
二人說完,狄姜心中大悟,原來這就是柳枝的手段啊,好一個弱柳扶風纖若無骨,真真是惹人憐愛……狄姜不自覺的搖了搖頭,心下道:不過也只是惹人憐愛罷了,眉目姿態都只能算是中上之姿,配不上龍將軍。
此時,只聽身邊的‘武婧儀’一聲冷笑:“你特意帶我來看他們恩愛的?”
“巧合罷了。”
狄姜聳肩,是耶非耶。
狄姜和‘武婧儀’正說着,便聽身前傳來一聲驚呼:“公主?!”
狄姜擡眼看去,便見柳枝一臉驚恐的看着自己,不,確切的說是看着身旁的‘武婧儀’。
柳枝的笑容僵在臉上,面色蒼白如紙。
狄姜見狀,心中驚詫不已,直嘆這又是一個會變臉的。
“柳枝參見公主,公主萬福!”柳枝說完,噗通一聲就跪下了:“公主!求您大發慈悲,成全我們!”
真是速度啊……狄姜與‘武婧儀’皆是一驚,她下跪的速度之快,讓所有人都措手不及。
“柳兒,你幹什麼?快起來!”龍茗滿目心疼,連忙去扶她,柳枝卻接連推搡,堅決不起身。
“公主不原諒奴婢,奴婢就不起來。”
‘武婧儀’尚在驚詫中,柳枝見她不搭理自己,便索性磕起頭來,響頭一個接着一個,直敲到人的心坎裏。
“公主,我知道您有氣,但是請你有氣都往我身上來,不要責罰龍將軍!”
“本宮何時要責罰他了?”‘武婧儀’清醒過來,一臉莫名。
“那您怎會來此處?”柳枝快要哭出來了,急道:“若不是您知曉我們在此置辦婚禮所用,您怎會來東市?您生下來就是千金之軀,要風得風要雨得雨,奴婢從小就跟着你,對你只有一百萬分的忠心,您想要什麼就有什麼,而我只有龍將軍了!求您看在我伺候您十年的份上,成全我們罷!”
柳枝噼裏啪啦說了一大串,那一副顫悠悠的模樣,活像武婧儀平日便多有欺負她,才能讓她害怕成這樣。
狄姜聽不太明白,不過見她右手上那一道猩紅刺目的梅花烙印,只覺得煞是可怖……那一定是錐心裂骨的疼。
“柳枝,你快起來!”龍茗又去扶她,柳枝依舊拒絕,堅持跪着。
‘武婧儀’見狀,冷笑一聲,淡然道:“呵,明明被退婚的是我,你這從犯兼受益人倒似比我更失意,天下哪有這個道理?你喜歡跪就跪着好了。”
“你求她做什麼,女皇早已應允,我的婚事我說了算!”龍茗很是激動,索性將柳枝一把抱起,那心疼的模樣生怕她會在自己手中化掉一般。
美人如斯,梨花帶雨,就連狄姜也不禁有幾分心疼……如果不是因爲自己知道其中原委的話,她肯定也是要站在柳枝那邊的。
狄姜回頭看了看一臉堅毅的武婧儀,不禁搖頭嘆息,心中直道這二人的段位根本不在一個級別上啊……且不論這個‘武婧儀’是誰,單看自己心頭狂跳的血玉,也知道若柳枝向真的武婧儀請求原諒,只怕她會忍不住上去踹兩腳罷,倒時龍茗可要更加厭惡她了。
“公主恕罪,內子不太舒服,龍茗先告退了!”不等‘武婧儀’回答,龍茗便徑直抱着柳枝,大步離開了。
狄姜和‘武婧儀’面面相覷,相顧無言。
待二人走遠了看不見了,‘武婧儀’才冷笑一聲:“這就是昭和公主喜歡的男子?也不怎麼樣嘛。”
狄姜笑了笑,止不住的稱讚:“龍將軍高大英俊,器宇軒昂,一眼便知是人中龍鳳。梅姐,你何出此言吶?”
“你果然知道我是誰。”阮青梅目光凜冽,神色惡毒。
狄姜點點頭:“曾有過一面之緣。”
青梅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面頰,疑道:“你有鬼眼?”
而狄姜卻只是笑,並不答話。
就在這時,聞訊而來的武王瑞安帶着一衆家僕闖了進來。看那風急火燎的模樣,瑞安王爺也知道武婧儀不是什麼善茬,遇上龍茗和柳枝指不定要鬧出什麼亂子,所以纔會如此疾色匆匆。
等他走近了見武婧儀只是心氣平穩的站在鋪子裏,這才長舒一口氣,放下心來。
“婧儀,你的身子還沒好透,不要隨便亂跑!”
“皇兄!”阮青梅一見到瑞安王爺,整個人都像開了花一般貼上去,她很自然的挽起他的手,撒嬌道:“人家在府裏待久了悶得慌,只是想出來轉轉,這不有狄大夫陪着我麼?沒事的。”
“沒事就好,下次可不要這樣了。”瑞安說完,看了狄姜一眼,向她點了點頭。狄姜也隨即朝他福了一禮。
隨後,他又對阮青梅道:“你身子還沒大好,快些隨我回王府吧。”
“嗯!”
“王爺請留步!”二人剛想離去,狄姜便叫住了瑞安。
武瑞安回過頭:“狄大夫有事?”
“沒什麼要緊的,就想問王爺一句,您可曾認識梨園的梅姐?前些日子剛紅起來的,阮青梅。”
“本王不認識。”瑞安輕輕搖了搖頭,眼中平靜無波瀾。
“是,狄姜隨口一問,王爺莫要在意,”狄姜點點頭,彎曲雙膝,笑道:“狄姜恭送王爺公主。”
“嗯。”瑞安很自然的離開了,而阮青梅的面色卻不是那般好看了。只見她目露兇光握緊了拳頭,緊咬着下脣,回過頭狠狠地剜了狄姜一眼,那眸子裏的憤恨別提有多兇猛了。
“別忘了七日之約。”狄姜用口型道了一句,也不管她看沒看懂,說完,便朝着與她相反的方向往鋪子走去,但狄姜明顯能感覺到背後的鋒芒一直到自己轉進小路才消失。
“呼,嚇死我了。”
“可不是,我一路都沒敢說話!”問藥拍了拍胸脯,顯然也被阮青梅的眼神嚇得不輕。
狄姜心有餘悸,決定去賣茶的趙掌櫃鋪子裏討杯茶壓壓驚。
東市五街靠東邊的第一家鋪子便是趙掌櫃的茶鋪,名曰‘扶疏’。
第一次見到這家鋪子的時候狄姜甚至都不明白這是賣什麼物件的,無數次經過都沒有踏進去,直到有一天,天下大雨,爲了避雨她才走進了這間鋪子。
鋪子裏卻不如外邊古樸,裝飾典藏都十分得體,茶餅整齊的擺放在置物架上,整整擺滿了三面牆,每一餅都是傳世之寶。
狄姜驚訝於掌櫃的財大氣粗,還有眼光,見到她之後,見她的外表也自己相仿後便更是覺得投緣。
她亦是個美麗的單身女子,年紀不過三十。
“趙掌櫃不在麼?”
狄姜在店裏轉了三圈,沒有看見掌櫃的影子,很有些失落。
南市和東市相隔不遠,但她與旁人有些時差,所以碰面的機會並不多,約莫兩三月才見一次,而趙掌櫃……她已經半年沒見過了。
“狄掌櫃,我們掌櫃的出去進貨了,要下月初纔回來呢。”看店的小廝見了狄姜,立刻微笑地端了一副茶具上來,在桌子上一字排開。
“多謝。”狄姜坐在桌旁,看着桌上的茶具。
茶籠,茶槽,茶碾,茶羅,茶勺皆是簇新的,茶具通體鎏金,左右都雕刻着飛天,茶盞中間還綴有鏤空的流雲紋。
“好寶貝呀。”狄姜連連驚歎。
“掌櫃的說了,若是您來,便拿這副茶具招待您,這是去年採下的梅花茶,這個時節喝花茶利於散發體內的寒邪,對身體有好處呢。”
“真是多謝了。”狄姜心滿意足,迫不及待的開始煎茶。
她從茶籠中拿鑷子夾了些許放在茶鍋裏,待魚目,泉涌,連珠之後,便將茶水倒在了茶盞中,一時間花香四溢,沁人心脾。
狄姜倒了三杯,一杯與自己,一杯與問藥,一杯與小廝。
“掌櫃的,我能說話了麼?”問藥喝完,一臉可憐的看着狄姜。
狄姜噗嗤一笑,道:“你還真能忍住。”
“掌櫃的吩咐,我自然能忍住。”
“好吧,你說。”
問藥看了小廝一眼,欲言又止。
“小鬱不是外人,你說罷。”
“那我可直說了啊,”問藥長舒了一口氣,道:“掌櫃的,我看瑞安王爺印堂發黑,步態虛浮,話語中底氣不足,腳下更是有一枚通體墨黑的拘魂印,只怕是活不過七日啊……”
問藥話音剛落,狄姜胸口的血玉便是猛然一顫。
“所以呢?”狄姜面不改色,問道。
“掌櫃的你也發現了?”問藥瞪大了眼睛。
“你都能看出來的東西,我會瞧不出來?”
“原是我班門弄斧了,”問藥恍然,吐了吐舌頭:“我還以爲你們都顧着龍將軍和柳枝的八卦去了,就我觀察到了呢。”
“八卦原是你最愛的。”狄姜糾正她,說完,又對一旁的小廝道:“天色不早了,既然趙掌櫃不在,我們便告辭了,多謝你的花茶,改日我再登門道謝。”
小廝點了點頭,笑着送二人出門,道:“狄掌櫃慢走,鬱香不送了。”
“留步。”狄姜拱手作揖。 回到店裏,書香仍舊坐在桌邊看書,連狄姜問藥回來了也沒注意到,狄姜也不打擾他,徑直帶着問藥上樓回了房,隨後便將武婧儀從血玉中放了出來。
“狄大夫,皇兄……他真的要死了麼?”武婧儀看着狄姜,眼眸中帶着幾分她看不透的神情。
狄姜點了點頭,並不打算瞞她。
武婧儀聽聞後,陷入了深深的沉默,但面上的神色看上去卻並不驚訝,倒像是一早就知曉了。
問藥站在一旁,對於她的神色也很是困惑。
“你先去打聽打聽,梅姐究竟是怎麼死的。”狄姜對問藥說道。
“是!”問藥聞言立刻來了精神,八卦什麼的,比起吃人更得她的心。
“不用打聽了,”武婧儀阻了問藥的去路,道:“梅姐是因我而死。”
“你?”狄姜轉頭,看向武婧儀,而她依舊是站的筆挺,任何時候都端足了公主的氣勢。
武婧儀點了點頭:“她戀慕哥哥,我以爲她爲了攀附權貴不知羞恥,便諷刺了她幾句。本想讓她知難而退,卻不想她面子薄,當晚便尋了短見。”
“……”狄姜沉默了片刻,搖頭嘆息道:“你的身體可能拿不回來了。”
狄姜原以爲她會哭,卻不料武婧儀神色坦然,淡淡道:“一早就知道了,拿不回來也是本宮的命數。”
武婧儀的語氣裏平靜無波,如一潭死水,這讓狄姜很詫異。
狄姜見過無數臨死前的人,無論是生人還是魂魄,無一不是哭天搶地,直嘆自己還有許多許多的事情沒有做完,位高如她,本應慾望也是扶搖直上纔是,不想生死大事與她而言竟可以這樣平靜的訴說。
“本宮出生那日便有七位法師算過命數,國師也一直試圖爲我們改命,可他們都說,本宮命途多舛,看不到未來。”
狄姜恍然,原來如此。
“公主節哀。”
“本宮不怕死,本宮只是懊悔害了自己親皇兄,沒想千防萬防,防了許久的生死劫,竟是自己帶給他的。”
“生死劫?”
武婧儀點頭:“出生那日,國師就曾預言哥哥活不過十七,初十五,就是哥哥十七歲生辰。”
“倒也未必。”狄姜脫口而出,但下一秒她就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。
武婧儀眼睛放光,滿含希望的看向狄姜:“狄大夫有辦法爲哥哥續命?”
“事在人爲,他還沒死不是麼?”
“怎樣才能救他?”
“嗯……用旁人的命,一命填一命,此人還必須是自願的。”
“……”武婧儀聽完,又是很長的沉默,末了她才擡起頭:“用我的。”
“你?”狄姜眯起眼,笑了笑:“你自身難保。”
“那有什麼辦法?”
狄姜搖了搖頭,並不答她,轉而吩咐問藥道:“你明日送些老山參去將軍府,暫且吊住他的性命。”
“是。”問藥點頭,立刻下了樓去。
“其他的,走一步看一步。”狄姜說完,不等武婧儀再多言便將她趕回不滅燈中扔出房去。
她已經兩宿沒睡過好覺,實在是累煞了……
第二天一早,狄姜本還在做好夢,便聽樓下突然傳來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音,就像許多器皿一齊碎裂一般。
她怒氣衝衝的披衣走下樓,本想看看是誰在店裏撒野,卻不想見到問藥正在大堂發脾氣。
“別砸了!再砸你就給我收拾行李,回山裏去!”狄姜朗聲道了句,而問藥正在氣頭,並沒有聽見她說的話。
恰在這時,書香從後堂走來,狄姜連忙拉住他,問道:“問藥怎麼了?”
“不知道,”書香搖了搖頭:“她一大早就出門了,回來就成了這幅模樣。”
狄姜長舒一口氣,是可忍孰不可忍,隔空一巴掌便拍在問藥的腦門上,問藥被她打得頭暈眼花,過了許久才終於恢復了清醒。
“掌、掌櫃的!”問藥一驚:“您怎麼就起牀了?”
“樓下噼裏啪啦的,我想睡也睡不着啊!”狄姜瞪了她一眼:“砸夠了?”
問藥愣愣的點點頭,“掌櫃的,你來的正好,快給我評評理!”
不等狄姜發難,問藥率先三步並作兩步跑到她跟前,義憤填膺道:“今早上我去給瑞安王府送山參,居然被管家給轟出來了!”
“哦?怎麼被轟了?”
“兩個家丁,將我扔出來了!要不是大街上有人,我肯定把他們倆扔到城外亂葬崗去!對我也太沒有禮貌了!”
狄姜扶了扶額,道:“我的意思是,你怎麼跟管家說明來意的?”
“我直說我來給王爺送救命的老山參呀……”
“救誰的命?”
“自然是王爺的命!”
“哦,換做是我也將你趕出來。”
“爲何?”問藥渾然不覺。
狄姜又是嘆氣,道:“瑞安腳下的拘魂印我能看見,你能看見,可旁人瞧不見。瑞安王爺現在好端端的在那,你跑去說他命不久矣,可不是觸人黴頭。”
問藥愣愣的看了狄姜半晌,最終一拍腦袋:“原是我太心急了。”
“不怪你,是我沒有說清楚。”狄姜倒了一杯茶,在桌旁坐下。